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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溯与延续:吴大羽的“第一百零一个世界” 发布时间:2015/7/22 11:58:07   来源:新京报

1934年吴大羽作品《人体》参加艺术运动社第四次展览会,《良友》画报报道。

吴大羽留学法国时照片。

吴大羽并不像吴冠中先生说的那样,只在他们这些老学生脑海中闪现。

1996年在台北大未来画廊的《吴大羽师生展》,内地艺术家看过的人并不多,中国美术学院院长许江是其中的一个。许江今天依然还记得当时看到吴大羽原画时的惊讶: “那批画真的画得很好!他通过绘画的颜色、笔触构筑一个非常诗性的空间,把瞬间绘画的点画、色彩构成的整体态势,以一种绘画的方式呈现出来。”再走近细看,发现吴大羽先生用的画布是当时上海做的老画布,质量不好,有点裂,画布很拉笔,要蘸很多颜色才能蘸开来,但是颜色非常好,“我知道他的弟子朱德群给他寄过好颜料,或许是用那些颜料画的。”

许江后来又读了这位半个多世纪前赫赫大名的国美前辈的很多生平,他经历的种种磨难,“随着我们这一代人慢慢对国美的历史、对国美精神气质加深认识,也加深了对他的认识,反过来对他的认识也加深了对国美的精神气质的认识,两个叠加在一起,就慢慢形成了对吴大羽先生的一种敬仰。”

2012年,为研习吴大羽的画,画家、也是如今这本《吴大羽作品集》执行主编之一的周长江花了两个月时间天天“精读”吴大羽。把所有能找到的画都彩色打印出来后,铺满了他工作室一百多平的地面,他在里面归类、研读,分析它们的色彩、笔触、结构、笔法。周长江笑说,这是对当年同单位老先生一个迟到的理解。和吴大羽先生接触过的后辈不多,同在上海油画雕塑院的周长江是其中的一个。

《吴大羽作品集》的另一执行主编李大钧最初是从吴冠中那里知道的吴大羽,他原来主持的百雅轩和吴冠中合作,也因此关注到了吴冠中心心念念的老师“吴大羽”。他用了两年时间整理这些资料,包括吴大羽先生50万字的手稿。他的愿望是“要用超出规格的标准做它们”。如今这本800页厚,7公斤之巨的《吴大羽作品集》终于出来,也了了大羽先生两位近九旬的子女吴崇力、寿崇宁的愿望。他们说:“我们背负的责任,终于可以解脱了。”

“我觉得我们对于吴大羽的认识刚刚开始。”李大钧说,名利真的不属于吴大羽。他是那么干净纯粹淡泊名利的人。“其实认识吴大羽和他没有关系,和我们有关系,和我们这个社会有关系。”李大钧说,是我们需要他。

吴大羽一直疏离于美术圈,也因为隐士的姿态,他在中国现代美术史上的记录少之又少,最令人遗憾的一个故事是,吴大羽去世后,他的妻子寿懿琳也曾希望把作品捐赠给国家艺术机构,但被拒绝了,被问“吴大羽有什么贡献?”

“就吴大羽而言,我觉得中国社会对吴大羽的认识根本就没有超过民国。”李大钧说,“但我一点不担心, 10年后的今天我们再看这个话题,我相信的是,我们要在世界美术格局中定位他,因为他本来就是一个世界级的艺术家。”

1 回溯

那年初识吴先生

在周长江的记忆中,第一次近距离看到吴大羽的画是在1986年,在他的新单位——上海油画雕塑院的会议室墙上。同单位的老先生画的这幅《公园里的早晨》让他很喜欢,但是又不太理解。他当时画的是写实主义,学习的是苏派绘画。这是当时所有美术学院教育的主流。

在进油画雕塑院之前,周长江在上海美术设计公司画毛主席像。美术设计公司是个生产单位,周长江在那里的肖像画组,全市各个礼堂、广场用的所有的毛主席像都是在美术设计公司画的,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美术系的周长江是肖像画组的组长。“画领袖像其实是个特别大的体力活,人只有鼻子那么高,纽扣像个脸盆一样大,近看不知道画什么的,要几百次地爬上爬下。”不过作为业务尖子,在学校学的写实能力在生产上是绰绰有余的,一个月的生产指标是四幅像,一幅大概有一米五左右,一个星期完成,三个星期自己创作。"

1980年全国第二届青年美展,周长江得了三等奖,1981年中国美协在北京开了个全国青年油画创作座谈会,把第二届青年美展、包括第六届全国美展得奖的三四十个青年油画家聚集在一起,“陈丹青,罗中立他们都是我们这一拨的,开了两个星期会,所有年轻画家都是画写实的,没有画抽象的。”

在那个班上,年轻的油画家们收获很大。“第一个是知道了苏联后来是怎么画的。中苏五十年代断交,我们知道苏联五十年代之前是画什么的,但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他们画什么我们不知道。”在这个班上,中央美院有个老师专门到苏联考察,给他们放了很多片子,把苏联现代怎么画写实画捋了一遍。“同样写实,有很多变化,但我们为什么只有古典呢?”第二个收获是,北京座谈会的时候,全班同学都去看了中国美术馆展出的美国《波士顿博物馆美国名画原作展览》,这是中美两国建交以来的一个文化交流项目,是在华举办的第一个美国大型艺术展览,七十多幅美国当代绘画,也是西方抽象艺术第一次如此大规模地在中国登陆。“大家看傻了,全看不懂。”

第三天展览方波士顿博物馆的东方部主任到周长江他们的座谈会上介绍展览情况,周长江和他的同学们第一次听到现代流派是怎么回事,各个流派的学术观点,上下文关系,流派发展的主要脉络,流派的宣言,背后都有什么哲学、社会学背景,还有美国现代艺术在世界上的位置。“听了之后就对新绘画有了一定的认识了——现代艺术不是乱来的。”周长江说,以前我们批判这些都是帝国主义颓废艺术,我们之前只有革命现实主义,革命浪漫主义,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的了,但是在讲座里听到了很多主义。波士顿的这个展览对这拨年轻艺术家们影响非常大。“我不知道其他人什么样,但对我来说刺激太大了,我自以为之前自己是懂艺术的,但是在那里我发现自己一窍不通,白痴一样,艺术内部那么丰富,但是我太无知了。那里之后我想求变了。当时对怎么变没有想法,只知道我不懂,要补课。”

也是在油画雕塑院,周长江被领导带着去拜访了吴大羽先生。吴先生给他留下的印象是学问很高,而且非常谦虚。“我们书记向他介绍我:这是我们班子里的副书记,他就躬着身说,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年轻人了不得!”周长江记得,油画雕塑院那么多老先生中,吴先生是最善于跟人交流的。“他的眼睛不好,白内障,吴先生说被它害苦了,但是也有好处啊,可以看自己想看的东西,我可以看到人家都看不到的东西。谈到感兴趣的话题他会两眼发光,一开始讲我们听得懂,讲讲讲到后面我们都听不懂了——他就到自己的世界里了,他讲到诗歌,谁谁谁句子特别好。我们都不知道是谁。”

周长江说自己后来一直遗憾当时太年轻无知,如入宝山空手回,但那是一代人的知识结构困顿。几十年的封闭与落后,他和他的画家同行们在波士顿美术展上的失落感来自与世界艺术的舞台分隔太久,而曾几何时,吴大羽他们那一代先驱者,却有过一段与世界现代主义的步伐几乎同行的岁月。

构图,布面油彩,1932年

裸体,布面油彩,约1929年

无题,布面油画(45.5×32.5厘米)

无题,布面油画(45.6×33厘米)

2 成形

破东西壁垒,臻色彩妙境

1922年7月,20岁的吴大羽变卖部分祖产,带着3000银元赴法国留学。这位出生于江苏宜兴缙绅家庭的少年,幼时便热爱画画,他的祖父吴梅溪先生曾教过徐悲鸿的父亲徐达章绘画,而他从小打下了良好的中国古典诗词和书法的基础。1917年,15岁的吴大羽到上海师从张聿光先生学习绘画。1919年,他担任上海《申报》美术编辑,成为上海漫画家群体中年轻的一员。1921年,他加入了上海晨光美术会,并在《申报》上发表了近60幅漫画作品。赴法留学是他崭新艺术生涯的开始。

吴大羽之后考入巴黎高等美术学校,师从鲁热教授(Rouge)学习素描,留法期间也曾师从法国著名雕塑大师埃米尔·安托万·布德尔(Bourdelle 1861-1929年)和现代绘画大师乔治·勃拉克(Georges Braque,1882-1963年)等人。布德尔是雕塑大师罗丹的学生,在法国十分有名,瑞士超现实主义雕塑大师贾科梅蒂也几乎和吴大羽同时在布德尔的工作室学习。在法国,吴大羽结识了同在巴黎留学的林风眠、林文铮、李金发、刘既漂等同道,参与发起中国艺术家在海外的艺术运动团体“霍普斯学会”。

吴大羽留法的时候,也正是巴黎画坛受塞尚影响最多的时候,另外野兽派、立体派、抽象派等现代绘画也层出不穷,但当时的巴黎美专仍是学院主义作风。吴大羽对当时巴黎的学院派不感兴趣,想多学点东西,就开始自学,每天往返于学校与画廊、博物馆之间。到研究室去画油画人体、风景、静物,也学雕塑。“我还经常到博物馆去看,博物馆就是‘先生’。我只是看看,不临摹。临摹只重技法,往往把感觉忽略了。大量看,也要看它如何制作的。还要看理论,重理论的学习。”晚年时的吴大羽曾经这样回忆。

“当时在学习中,对印象派后的东西有兴趣,因印象派以前的艺术已有人总结了,而印象派后还在发展中。要使自己的艺术处在游离状态,不断地变化发展”。眼界的打开,时代思潮的接收,现代主义艺术内在的活力,都使得现代主义成为吴大羽奉为终身的志业。

在一个中西二元几乎成为集体无意识的时代,吴大羽对东西方艺术壁垒问题的认识显出了不凡的格局。他认为“人类的艺术是相通的,用不着分东西,艺术是一种语言,只有时代之别,没有地区之分”。他说“人们常说的东西方艺术结合,范围仍太小,太狭窄了……东西方艺术的结合,相互融化,糅在一起,扔掉它,统统扔掉它,我画我自己的”,“所说的东方学西方、或西方学东方,这种说法太狭窄了,其实质是‘异方’。艺术上此方学彼方,有什么好说的呢”?“中西艺术本属一体,无有彼此,非手眼之工,而是至善之德,才有心灵的彻悟”。可以想见,有着这样见解的吴大羽在成为导师时,对学生会有怎样的影响!

游学欧洲五年后,怀着艺术救国的理想,吴大羽于1927年回国,任教于上海新华艺专。1928年3月,蔡元培先生在杭州创办国立艺术院,聘任林风眠为校长,吴大羽为西画系主任教授。林文铮为教务处主任,从1928年到1937年抗日战争爆发,吴大羽等人协助林风眠,致力于把杭州国立艺专建成培养艺术人才、创造时代艺术的基地。

吴大羽杭州艺专时的作品,虽然没有留存,但在同仁中已有极高的认识。林风眠曾评价吴大羽是“非凡的色彩画家”,具有“宏伟创造力”的画家,在同仁中有“小塞尚”的称誉。国立杭州艺专的教务长、评论家林文铮在《色彩派吴大羽氏》一文中说:“真可以称为中国色彩派之代表者,当首推吴大羽氏无疑。我相信凡是看过吴先生的作品的鉴赏家,都要受其色调之强烈的吸引而为之倾倒;就是和他对垒的画家虽不免隐含妒忌,亦不禁私下钦佩不已。颜色一摊到他的画板上就好像音乐家的乐谱变化无穷!西方艺人所谓‘使色彩吟哦’,吴先生已臻此妙境。”

周长江曾经花两个多月时间矢志精读吴大羽的画。他说吴大羽用色为人称赞,其中他用蒲蓝很特别。“我们画画人都知道,蒲蓝很容易脏,它的感染力、发酵力很厉害,你用一点点,它就铺展开来,很多颜色抢不过它。而且这个蓝属于冷色调里的极致,你加一点点紫它往暖里跑,你加一点点白它往冷里跑,颜色非常敏感,用这个颜色的时候一般都会很小心,一管蒲蓝很长时间都用不掉的,但是我看吴先生用大量的蒲蓝,用这个颜色用得非常棒。”周长江觉得这一部分是天赋使然,一部分来自吴大羽在法国的现代主义训练,以及后期大量的对色彩问题的研习。

3 归隐

读书,写信,探索抽象艺术

1937年抗日战争的爆发打破了国立杭州艺专的平静,吴大羽在动荡的时局中不得不于1940年回到上海,归隐于战时的孤岛。到他第二次返回杭州任教,这一时期长达8年。这一时期吴大羽做了什么?整理了吴大羽五十万字文献的李大钧发现,这段时间,吴大羽一直在读书,思考,同时也不停地给学生和朋友写信,抒发自己读书思考的主张。隐居对他而言,不是无为,而是机遇;他在隐居的环境下思绪涌动,并且开始了对抽象艺术的探索。

1949年5月,吴大羽与夫人寿懿琳拒绝了岳父和岳母同去台湾的邀请。1950年9月,国立艺术专科学校校长刘开渠以“教员吴大羽,艺术表现趋向形式主义,作风特异,不合学校新教学方针之要求,亦未排课;吴且经常留居上海,不返校参加教职员学习生活,绝无求取进步之意愿”为由,解聘了他的教职。吴大羽从此离开了他参与创办、视为家园的学校。

在周长江看来,中国现代美术史上两支重要的脉络:林风眠、吴大羽的现代主义和徐悲鸿的古典写实主义,两者理念不同,最后结果也不同。

徐悲鸿提倡写实绘画,徐悲鸿认为中国古典绘画中没有科学的写实方法,所以他要用写实的方法,让国人重视造型,他把古典造型方法用到中国教学中来,这恰好又和中国的政治现状结合起来。“在美学落后的情况下,能直接感受到的就是写实的,这个东西最有传播力。从艺术作为工具来讲,这是非常有效的方法,所以写实主义在国内一直是我们的主导。”徐悲鸿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所做的基础,和五十年代引进苏联绘画相链接,这个体系在中国一直是教学的主流。

但是以林风眠杭州国立艺专为主的印象派之后的现代绘画这支脉络,原期望能在南方开花结果,“果子却没有结出来,花还没开好,因为学校成立没多久就战争动乱,新派的东西传播也有限。新中国成立后完全被认为是形式主义,又与工农兵导向不符,从四十年代、五十年代开始就被摒弃了。”

在周长江看来,吴大羽的意义在于,他没有停下来,一个人在家里慢慢做,而且做得很完整,可以说以一人之力弥补了我们这段历史。

“吴大羽早期立下的誓言,追求的志向没有改变。那么多老先生中,吴大羽可能是唯一的一个。他对自己向现代主义发展的整个思路没有断过,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还在孜孜以求寻求自己艺术的变革。这很难很难,没有坚强的意志、忘我的精神,高超的人格,是做不到的。”

【吴大羽的诗歌】

我爱上了姣姣的花朵

我爱上了皎皎的花朵

春天来到你脸上

我爱上了洁白的琼玉

幽谷深藏着你的辉煌

我爱上了美丽的月亮

是你指点了明天的太阳

我不如渊明

我不如渊明,

不是说我身边没地耕种

我不如渊明,

不是说我吃不来苦

我不如渊明,

是说我没有他的主见

我不如渊明,

是说我有了先见也不中用

我不如渊明,

是说我没生在渊明之前

虽还存着渊明的缱绻

无以示露其心胸于人间

我不如渊明,

但我与渊明有着牵连

无题,布面油画(52.7×37.8cm)

1983年7月的吴大羽。

王鲁湘(国家画院研究员):

首先要有才,从吴大羽先生的诗、画、文章、写给学生的信看出充沛的才,然后胆,做勇者的胆量,然后识见,对四个传统选择、关系的选取这是识,最后是力量,他是20世纪中国艺术史中间真正的勇者,是“才胆识力”兼备的艺术家。

树才(诗人):

读了他的诗之后我有一种惭愧,他的深厚这个时代没有人领会他,他必然有大未来,或者有一个小未来,实际东西在那里,心志在那里发光。

汪家明(人民美术出版社社长):

对吴大羽来说艺术并不重要、技法不重要、色不重要、象不重要,重要的是诗和音乐,抽象无形的美,在吴大羽作品里才回归艺术的本源,不是为了满足视觉的欲望,不是为了装点社会,而是为了满足心灵。

4 慎独

在阁楼上不停地画

上世纪40年代开始,吴大羽在上海百花巷家中慎独隐居。自1950年至1960年,吴大羽与夫人经历了长达10年的失业,靠女儿吴崇力和儿子寿崇宁担任中学教师的收入维持生计。1960年,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成立,他被聘为教师,但一直到1965年上海油画雕塑室成立,他被聘为专职画家,才有了正式工作。从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吴大羽遭遇了长期的不公正待遇,他被以“反动学术权威”、“新画派的祖师爷”身份遭遇抄家、批判,他两次因为重病几近死去。

吴大羽和他的家人住在一套老式的联排公寓中,上下两层半,半层是指有一个屋顶的阁楼。前后各有一个不大的院落。五十年代,外调人员来调查吴大羽,尚可以看到他位于一层的画室,画架上是看不懂的抽象画。吴家的住房情况从1966年“文革”开始有了变化,有关单位先后安排三家“工人阶级”家庭挤占了吴家的住房,吴大羽一家只能居住在二层的一间卧室,厨房、卫生间也是两家合用。吴大羽的画室只能挪在位于顶层的只有10平米的狭小阁楼,从此也没有外人再进入过吴大羽的画室。

吴大羽在他的阁楼上不停地画,李大钧说,他的那些画能保留下来,幸亏夫人寿懿琳。“如果没有他夫人,可能留不下这么多画,因为吴大羽会把一张画几乎画到没有,比如这张画他不停地画,不停地改,不停地画,画着画着就没了,画糊了。因为吴大羽不会想到把画留下来,但是夫人替他保留了,这样抢下来。”

许江讲起了一件事。吴大羽有个学生是解放军,“文革”中去看他,一说找他,街道的人就用很不礼貌的声音喊他:“吴大羽!有人来寻你!”他出来一看,解放军是他的学生,接人上去聊天。学生很生气,吴大羽笑笑。“那种生命对他的不公,已经无所谓了。这种情况下他依然还保有诗性和激情。赵无极有一次回来,吴大羽跟他说,‘我现在在写诗哦!’他的诗歌你要还原到他的处境,用一种男中音沉吟读出来的时候,你会欲哭无泪。”许江说,回过头看他的画,你会发现他始终画的是他的小窗户,小窗户外面的天地——《雨窗》,《阳光下的窗户》,今天买了一盆花放在那里,明天有个什么东西放在窗前,始终是一方天地。“上海老石库门二楼的一个小窗户,这是他的世界。有时候虽然寥寥数笔,但是有一种疾风扫落叶一样的东西,滂沱而来。”

5 暮年

越老越媚的绘画状态

2013年9月,中国美术学院(原浙江美院)为纪念校庆85周年,举办主题展览“八五·85”。策展人高士明选取了85个校史人物的1985年。1985年,64岁的赵无极从法国回来,在母校浙江美术学院办了讲习班;75岁的艾青写了《艾青论创作》;78岁的李可染筹备了自己的大型个展;85岁的老校长林风眠则是在他香港那间巴掌大的画室里,画完了《火烧赤壁》。那一年秋天,83岁的吴大羽因患白内障,不得不放下了画笔,他在诗中说“白内自内障,不许染丹青”。

而在此前一年,1984年第六届全国美展上,一个很重要的话题就是吴大羽《色草》的出现,当时很多人看到,很多评委都是他的学生辈,惊叹:老师画得如此精彩!因为当时美展上普遍的是伤痕美术,寻根、怀思风,“伤痕主义”当时成了一种特别矫饰的形式。

在高士明看来,黄宾虹有一句话叫“越老而越媚”,可以用来形容吴大羽。“他的晚期画里有这种老辣和妩媚统而为一的东西,华丽而不是简单悦目,极其动人。他的画,绝对不谄媚,他的美,不是优美——林风眠是优美,吴大羽的画里,优美和崇高都有,但都不仅仅是。很璀璨,很烂漫,境界非常高。”

可以同时拥有语言的强度和精神的强度的艺术家并不多。高士明的观点是,大量的画家都有自己独特的手法,甚至独特的风格、造型,但是黄宾虹也好,吴大羽也好,他们是有独特的语言的。“这个语言,不只是表述系统上用这套语言描述这个世界,而是用这套语言理解这个世界,用这套语言跟世界打交道。”

“吴大羽其实一直在进行他的秘密工作,没有太中断。在人生的最后十年,他的艺术创作喷薄而出,完全是个人事业,寓居上海一隅,玩味寂寞,已经到了暮年的吴大羽,已经进入到了一个特别孤独、极其自由、特别纵情的创作时期。”

看吴大羽晚年的作品,高士明说最自然地让他想到《历代名画记》中所说:“画者,华也。”“在晚年的时候,你会发现焕发和升华是很了不起的。人世所有的变幻无常全都释然,但是所有这些东西都锻打成了他的新诗,最后焕发出来的都是‘余亦存馀梦,飞光嚼彩韵。’我说的精神强度就是在这里。一个人到晚年的时候,仍然不软弱,仍然是光彩熠熠的。这种东西烂漫璀璨,就是我说‘画者,华也’的核心意义。”

“他的晚年绘画状态特别像叶芝的纯诗,”高士明说,“现代主义到了最通透的时候,那种焕发、纯粹的境界,这也是最难谈的,因为这就是画本身。”

6 延续

他的现代主义探索,他们的启示

“吴大羽身上延续了西方现代主义美术的一个探索精神,一直到今天,我们才开始真正认识他。”周长江认为,在中国的现代性进程当中,这个人起了很大的作用,“他告诉我们什么是真正的现代主义。而且他是站在一个非常高的高度在俯视这个社会。他的艺术实际上是和世界接轨的,他不是单单站在中国的角度,他是站在人类文化的角度。”

在许江看来,在吴大羽那里,今天这个时代最可以讨论的就是一个艺术生命的深度。“为什么有的绘画条件很好,技法也很好,但是它就是没有生命的深度,不让我们感动?像吴大羽,他让我们感动的东西是什么?尤其是今天,互联网的时代,我们还需要绘画的什么精神?”许江说,我们今天看满大街IPHONE6,它拍的画面清晰得不得了,“我看公共汽车站的广告牌,拍摄得太好了,已经把大众的眼睛搞坏了,我们已经不善于看模糊的东西了。你不信你去看以前的电影,惨不忍睹,因为图像太差了。我是看NBA的人,我看NBA五年前的录像都不能看了,为什么,眼睛搞坏了。”

如果我们的感性都改变了,我们还要绘画干什么?绘画什么东西在支撑着我们还要不断地去培养新人?许江觉得吴大羽的一生,他的艺术会给我们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