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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兵日记,70年前女文艺兵的革命与爱情 发布时间:2016/8/1 15:16:23   来源:搜狐文化

  把自己定性为“桃色间谍”的次日清晨,刘燕瑾带着“新我斗争胜利”的满心喜悦,跑到白洋淀滑冰。因为技术不高,女演员接连不断地跌倒、爬起,这让她心生感慨:这不就像人生的旅程吗?

  “这是一本《爱经》,中国的,四十年代的,敌后游击区的。”邵燕祥在序言中说。

  母亲刘燕瑾1943年到1947年的日记以《火线剧社女兵日记》为名被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之前,王端阳把打印本寄给诗人邵燕祥,本希望他能随便翻翻,“写上几百字,表示他认识我妈就完了”。没想到邵燕祥不但通读一遍,并且写来一篇长序。

  “爱经”的书写者刘燕瑾曾是八路军冀中军区火线剧社的女兵。邵燕祥结识“大刘”是在1960年代。在孙维世导演的前苏联题材话剧《叶尔绍夫兄弟》中,邵燕祥任编剧,“大刘”扮演女工程师“伊斯克拉(俄语意为火花)”,她在邵燕祥的记忆中长久留下“火花”的印象。

  2012年,刘燕瑾去世,长子王端阳从母亲遗物中发现四本日记、八封情书和两张照片。情书和照片是大导演凌子风寄来的。那时,凌子风的名字是凌风。信、日记和照片都用包袱皮包着——这种冀中农村收纳物品的习惯,刘燕瑾保持了一生。日记本是自钉的,其中那本大的是极漂亮的花布封面。翻开这个本子,有一页夹着一片七十多年前的青蒿,蓝色的油笔在这一页写着:

  “反省应该有重点,反省应该抓着要害,这样才能够深刻,这样别人才能够满意……那么对于我,我坚决应该清蒜(算)我的男女关系。”

  “这是纯粹私人的日记,没有空话套话,她也很少写当时的‘大事’,她写的都是自己的感受。”王端阳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数过,母亲的日记里有三十几处写到月亮,描写都不一样。厚厚一摞日记让过了耳顺之年的王端阳与年轻的母亲相遇。

  刘燕瑾,满族正黄旗人,生于北平,“抗战”爆发前,就读于北平女二中。1935年,刘燕瑾在“一二·九”运动中参加了“民先(中华民族解放先锋队)”。在儿子王端阳收集的老照片中,她穿着洋装,与黄敬、张瑞芳们到北京郊区宣传抗日,演《放下你的鞭子》,跳狐步舞。

  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刘燕瑾在二十九军做军医的父亲失踪。刘家的经济条件急转直下。1938年,在冀中军区卫生部工作的二叔把刘燕瑾带到军中。1939年,她调入冀中军区直属的火线剧社并加入中共。从1943年到1947年,刘燕瑾5年的日记,记录了20到24岁最刻骨铭心的经历。

  许多的青年,在拼命地追逐着我

  “夜里做了一个奇异的梦:许多的青年,强壮勇敢的青年,在拼命追逐着我。在无际的平原上,我飞快地跑着,后边有一个人在追逐着我。在辽阔的海洋上,我像生了翅膀一样翱翔着,后面也有人在追赶着我……”1944年5月25日,刘燕瑾的日记写道。

  在1940年代的火线剧社,刘燕瑾是一个很有魅力的女演员。在剧社,她的“代名词”是“夏天”,人们说她有“星一样撩人的眼睛”。

  火线剧社盛时一百五十人,困难时期几十人,在这个不大的集体中,刘燕瑾的追求者够组建一个班。她骄傲也苦恼:“我感激你们,感谢爱我的人,泪都流出来了,请恕我不能千篇一律地爱你们。如果‘人’能允许有几个爱人,而爱人与爱人之间也能心心相印,毫无一种怀疑嫉妒的心理,那不是更好吗……”

  在日记里,她以姓名缩写代替大多数追求者,有名有姓常提到的有三位:黄枫、凌风、王林。王端阳查证:黄枫是火线剧社的男演员,因父亲被日本人杀害而抗日。

  有一个时期,刘燕瑾和黄枫视彼此为“思想爱人”,两人定期交换诗和日记。每当刘燕瑾“违反组织及群众的意志”,黄枫都要在背后歌颂一番:“倔强是最可宝贵的,没有主见的人才是真正没出息”,“要生活得更健康,像狮子,像虎豹”。在1940年代的抗日根据地,我行我素意味着落后。年轻的刘燕瑾以为自己可以帮助落后的黄枫。

  1942年日军的“五一大扫荡”中,黄枫被俘。《晋察冀文艺丛书之二——敌后的文艺队伍》记述:黄枫被俘后,“坚不指认同志”,数十日后与其他被俘战友“皆被地下组织营救出狱”。刘燕瑾一度以为黄枫已牺牲,在日记中为他写了一首小诗。

  1943年4月21日,黄枫突然返回部队。刘燕瑾在日记中记录:“离北洪城差不多只有一里地了,在一个小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蔚蓝色的影子,越来越近了。突然向我们扑了过来,有一股热气冲到了我的嗓子里,我说不出一句话,一双火热的手伸到我面前,我真不知该怎样好了。”

  接连几天,黄枫与心爱的姑娘竟夜长谈。“夜像死水一样静,月亮已经变成了椭圆形,我和我的朋友在野外谈判着一件最纯洁的事情。”刘燕瑾写道。他们要“谈判”,是因为凌风已闯入她的生活。

  1941年,火线剧社排演话剧《日出》。冀中没排过这么大型的话剧,找不到合适的导演,有人提议请“西战团”的凌风:他刚从上海来,见过大世面。凌风用花布在霸县胜芳镇的冀中军区礼堂堆砌出1930年代天津卫的华丽。烫着飞机头、穿着花旗袍和高跟鞋的刘燕瑾在剧中扮演顾八奶奶。

  战地剧社随军流动,近乎草台班,真正在剧场里演出的机会不多。刘燕瑾在1946年的日记中,把参演控诉国民党政权的大戏《血泪仇》称作自己“自演戏以来的第二次剧场生活”。第一次剧场生活,是1943年在边区议会大礼堂,为晋察冀边区第一届参议会作慰问演出。

  在这次演出中,凌风正式向刘燕瑾求爱。一年之后,刘燕瑾还在日记中回味当日情景:“屋外下着雪,天上没有一个星,礼堂里没有一盏灯,礼堂里的炉火正烧得通红……另外就是你的两颗明亮的眼睛。”

  第一、二、三者,全都应该停止活动

  1943年4月底,刘燕瑾被政治指导员数度约谈。刘燕瑾坦白了自己的感情经历,“都说了,一切的事情全讲了”。指导员批评她:“对他们的诱惑或以‘朋友’为掩护来进行其他活动都是不应该的。”

  压力之下,刘燕瑾开始吸烟。几天之后,她决定学习沉默:“沉默对于一个青年大概是最痛苦的事吧!可是我却不能不这样做……”但很快就遭到了批判,人们认为沉默意味着苦闷、烦恼、不愉快。

  在刘燕瑾的日记中,火线剧社的整风自始至终与整顿“男女关系”交织在一起。进入1943年6月,剧社每晚搜山,“夜里,社长查铺,指导员则在会上说:不管已经历史注册,或正在进行的,或第一、二、三者,或准备演压轴大戏的,或主角、配角,全都应该立刻停止活动,把全副精力放到工作上、整风上,否则论法定罪。”

  会后,刘燕瑾向黄枫宣布了“死刑”。她觉得该痛哭一场,“但到处都是人,我是绝不甘心让别人看作一个绝望或没有出息的女人的,像歌忒一样。”歌忒是她当时在看的法国小说《冰岛渔夫》的女主角。这部19世纪的小说充满对爱情的渴望和禁欲主义色彩。同一时期,她在日记本中大段抄录《原野》中,金子向仇虎表白的台词。

  剧社开始批判“恋爱至上主义”,刘燕瑾心里翻滚着自责、忏悔,衣服脏得全有味了,也不愿意洗。在支部大会上,她被要求做彻底的个人反省。她谴责自己:“我二十年中糟蹋的粮食,还不如叫牲口吃了。”

  那年6月的最后一天,刘燕瑾接到凌风一个月前从雁北寄来的信,她从中感受到一丝新鲜的气息:“那里仍然在严冬,生活是异乡风味。”1943年的日记到这天戛然而止。剩下6个月的日记,1946年被刘燕瑾烧毁。

  玛露霞有着饱满的爱国热情

  1944年3月10日,火线剧社的整风正式开始,一天7小时的学习,“很多的从来就隐瞒着的问题全坦白出来了”。随着整风的深入,数次在大会小会上“脱裤子、割尾巴”的刘燕瑾被委以重任:在《前线》中扮演唯一的女性角色护士玛露霞。

  前苏联剧作家考涅楚克在德军围困斯大林格勒的紧张局势中创作了《前线》:前线总指挥戈尔洛夫将军仗着布尔什维克的老资格故步自封,骄傲自大;记者客里空脱离实际,捕风捉影。

  1944年,毛泽东把《前线》剧本推荐给《解放日报》并亲自撰写社论,阐释戈尔洛夫的反面教育意义:没有头等的军事能力,又不学习,摆老资格,甚至打击排挤有能力的人。对这样的人必须教育,教育不过来就撤换下去,战争才能胜利。

  1944年6月7日,中共中央宣传部和总政治部联合发通知,要求将各地《前线》剧本和郭沫若写的《甲申三百年祭》翻印,作为整风的学习材料,在干部中散发,有条件的根据地可排演话剧《前线》。

  为排演《前线》,冀中军区花了大价钱。冀中文建会副主任、后来成为刘燕瑾丈夫的王林在同时期的日记中记录,《前线》的舞美服装费用在三十万到四十万边币之间。

  1944年7月30日到8月24日,《前线》成为她日记中的最重要的内容。她在理性上知道玛露霞应该有“非常饱满的爱国热情”“布尔什维克钢的意志”“潇洒、愉快、说笑自如的风度”“健康的丰满的美丽的身体”。但进入排练场,她立刻感到对剧本的了解有限。玛露霞的身体、声音、风度“不用说没见过,就是听说过的也太少”。

  倒是对玛露霞热爱的男主角瓦西亚,刘燕瑾的幻想更加具体:他有着《第四十一个》里面的白军上尉那样“神秘的引诱人的碧蓝碧蓝的眼睛”,有着《星花》主人公的“飞鸟一样的眉毛及大理石一样的背脊”,他有扬恩那种“大海所抚育的健壮的身体”,还要有炮兵谢明一样高超的技能和对卫国战争必胜的信心——除了扬恩出于法国小说《冰岛渔夫》,其他几位男神都出自前苏联小说。

  进入1944年,苏俄文艺作品在刘燕瑾的阅读比例中显著增加:《我是劳动人民的儿子》《穿军衣的姑娘》《目击记》、屠格涅夫的小说、苏联女神枪手巴芙里琴珂的自述……《目击记》让她叹服:作家的党性表现及阶级立场的掌握,“没有一个空隙能让你想到其他的立场上,它的每个字全高度地证明着无产阶级祖国的力量。”

  1944年12月,在连续三天的讨论会上,刘燕瑾彻底清算了自己“从历史以来发展的一切男女关系”,包括“恋爱的游击主义,杯水的解渴式的盲目的冒险”“爱一些不该爱的人,甚至发生kiss关系”“几次在恋爱上违反政治原则(对象全是非党员)”。她给自己的“错误”定调:以“浪漫的放荡不羁的心理”和“轻浮的风骚的调情的作风”,“扰乱了周围的男人,激动了他们的情绪的不安与混乱,实际上起到敌特的破坏作用,因为敌人的桃色间谍往往采取这种手段”。

  把自己定性为“桃色间谍”的次日清晨,刘燕瑾带着“新我斗争胜利”的满心喜悦,跑到白洋淀滑冰。因为技术不高,女演员接连不断地跌倒、爬起,这让她心生感慨:这不就像人生的旅程吗?

  不是鸳鸯来革命,而是革命配鸳鸯

  整个1945年的上半年,爱情的困扰再也没有出现在刘燕瑾的日记中。读完了苏联小说《新世纪的曙光》,她对女革命者安娜·卡苏亚诺娃钦佩有加。她在日记中抄录安娜的语录:“生命不是我自己的,是人民大众的,我一定要在很高代价和某种目的之下才出卖我的生命。”

  然而,夜里听到孤单的布谷鸟的叫声,刘燕瑾的心还是会一阵悸动,她觉得布谷鸟叫的是“光棍棍打锄”“光棍好苦”。

  1945年8月11日,抗战胜利的消息传来,“肉铺掌柜的忙的汗珠在身上汇合成河流”,家家闹着要包饺子。冀中军区接到命令,向天津挺进。10月下旬,剧社行进到河北,门外的大路上每天都有从延安出发、奔赴北方的部队。刘燕瑾盼望听到凌风的消息,11月10日,有人告诉她:经组织撮合,凌风已在一年前的“三八节”与一位老红军的遗孀结婚。

  爱情死了,运动并没有结束。1946年春天,火线剧社开始“群众自发的斗山头运动”。组织长驱直入私生活领域。刘燕瑾终于觉悟:不是鸳鸯来革命,而是革命配鸳鸯。此时,一直关注她的王林发起猛烈攻势,刘燕瑾接受了这位比自己年长14岁的追求者。早前,她曾以年岁问题拒绝他。

  1946年8月21日,王林和刘燕瑾向组织提交了结婚报告。8月24日下午两点,他们举行了婚礼。两天后,同志们对新妇开起玩笑:“坏了,脸色黄多了!”“再过两星期王林就成了甘地了。”

  不读演义只读誌

  刘燕瑾在1947年的日记本里抄录了群众给她提的意见,以及她本人针对这些意见的反省。因为不是日记体例,这部分内容此次没有出版。细心的王端阳把它们专门择录下来。相比写给自己的日记,刘燕瑾在大会小会上发言要酷烈许多,她说自己的“乱爱”是“淫乱思想的反映”,她把自己与剧团男演员朦胧的爱情和友情统称为“破鞋行为”。

  而热心群众对她的“批评帮助”持续到她结婚、做母亲之后。批判的问题包括她吃奎宁打胎——“打胎是反党行为”,包括丈夫为什么一个星期给她写一封信——“非一个星期来一封信不行吗?他工作是否忙呢?”

  对王端阳来说,阅读母亲的日记是人生第二次重要的发现之旅。第一次是在2006年读到父亲的遗物。她们发现了父亲的一个箱子,里面装着他的文稿和过去几十年里写的检查。

  王端阳翻检故纸,最先注意到的是1950年陈企霞(注:时任《文艺报》副总编辑,1955年与丁玲一起被确定为“丁陈反革命集团”)批判父亲小说《腹地》的文章。

  这部在“五一大扫荡”日军刺刀下偷偷完成的小说命运多舛。1949年9月出版后,它成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部受到批判的小说。王林对它的修改持续三十年。1970年代末,他让爱好文艺的儿子端阳和克平阅读自己最新一版改稿。长子端阳实在读不下去,觉得父亲的文字空洞、乏味、充满各种高大全。他向父亲委婉地表达了失望和不耐烦,父亲勃然大怒。

  2006年读陈企霞的批判文章,王端阳大吃一惊:以今天的眼光,所有陈企霞批判的都是对的和好的,再读1949年版的《腹地》,王林对父亲的看法完全改变。从少年时代起,他一直认为,父亲是一个“二三流作家”。

  从2006年到现在,王端阳一头扎进故纸堆,父亲母亲的日记、文集、照片。他在书房里写了一副对联:“年来渐识草根味,不读演义只读誌”。

  王端阳和弟弟、妹妹议定:母亲的日记不删一字、原汁原味出版。